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Ultraberg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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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吉良忍】房子、珍珠与死后的我



summary:如果死神之Q遇上没有姓川尻的忍小姐。



正文:





忍跟男朋友提了分手。

 

有一段时间,她经期推迟,吃不香也睡不着,闻到男友身上的洗发水味儿就想吐。忍偷偷买验孕棒,躲进厕所等结果,思考她二十岁不到的人生,想着想着挤出两滴泪。万一要奉子成婚呢,这太逊了,她根本也不爱他。

 

忍害怕所有一成不变的东西,她只是看起来乖甜,按部就班地长成一个白玫瑰似的女孩,不过是为了叫人羡慕。她用大拇指遮住验孕棒上的结果,最后一次问自己,忍,你有勇气吗,就算真的怀了孕,也要跟川尻分手吗,自己却给不出答案。

 

好在验孕棒上终究只出现一条对照线,神放过了她。忍简直是兴高采烈地把男友约进咖啡馆,单方面宣布他们完了,川尻浩作是这世上最闷最笨拙的男人,连一句挽留的话也说不出。忍穿得光鲜亮丽,还做了美甲,兴冲冲地来,又兴冲冲地走,留下前男友一个人久坐在桌前,灌咖啡如喝闷酒。他本以为他们能够走向婚姻的。

 

分手后,忍爱上一本漫画,讲换了新口红的OL同时被头牌牛郎、高中生、上司跟客户追求,最后收获一段秘密而热烈的职场恋情的故事。她开始憧憬职场恋爱,一毕业,就换上黑套装与低跟鞋,美甲也除掉,拿着准学士证书与履历表跑各大面试会场;忍长得漂亮,能说会道,学历不高不低,很快拿到S市龟友百货的offer,在通勤二十分钟左右的公寓区租了一间房。入职当日,课长叫来一位大帅哥前辈负责辅导她,忍在心底偷偷欢呼,未来多美好。

 

——

 

Q是那种瘦得恰到好处的身材。西装贴合体型如定制,头戴精致的小圆帽,单手插兜,姿态像遗世独立的鹤,往街头一站,该被镜头圈起来,凝成一张艺术照片。

 

他是美的,他的同类们则正相反。如果你长出一双阴阳眼,就能看破一个个蜷缩而饥瘦的影子,藏在车底、枝头、电线杆后,孤独,丑陋,躯体残缺,比日渐泛滥的流浪汉更不体面。Q一看到他们就寒毛倒竖,引以为戒。是的,Q也是幽灵,一个特立独行的幽灵。

 

他努力像活人一样存在,坐电车、逛超市、认真工作(因试图枪杀老板而被解雇,正在谋求下一份工)……低头轻嗅玫瑰的芬芳,吹吹风,望望天,一切都很美,他要把握现在。

 

普通幽灵不像他这样,他们相信归宿,“那个世界”,架起一座铺满橘色花瓣的大桥,即便没有金色云雾与天使的号角,也能在三味线淡淡拨动的调子里,被千风吹往该去的地方,听起来好释然。

 

Q做不到释然,没有证据能证明“那个世界”确实存在,鬼节、亡灵节、万圣节不过是睡前童话,选择归宿的幽灵约等于彻底消失。Q记不起生前事,只有一股没来由的警惕,他确定,自己绝对上不了天堂。

 

如果这世界上真有所谓的归宿,Q心想,那就是一间属于他的房子,麻雀虽小,五脏俱全,能让他静静躺在椅子里,用唱片机听一整晚的音乐。那才叫归宿。

 

——

 

Q在街头漫步,思考自己的下一份工作,提着公文包的上班族经过他身边,步子又急又快。上班族真好,Q摸着自己空空的左手,手腕以下已被“幽灵清洁工”啃食掉,单手用键盘很难,接电话也不方便,但他的工作能力应该能抵消这些劣势,他胡思乱想着,心想如果有一家幽灵会社就好了,他一定能聘上。

 

突然,一阵风掠过头顶。

 

Q下意识抬起右手,想按住帽子,却摸了个空。是猫!猫叼走了他的帽子。Q望向闹事的猫儿,快要爆粗,猫停在墙头,上挑的黄眼睛朝他一瞟,是赤裸裸的挑衅。这些恼人的动物,他终于骂出口,上次那只差点坏事的狗他可还记着呢。猫咬着帽子,跳上树枝,眼看就要把Q抛远,Q一咬牙,那可是属于他的、独一无二的幽灵帽,他只好追上去。

 

猫多么敏捷,踩着肉垫,轻快地跳跃在围墙与枝头;而可怜的Q,保持着活人的习惯,不愿像个幽灵那样走直线穿越墙壁,只能吊在小猫尾巴后面,被一条条巷子逼得不断绕路。一鬼一猫,你追我逃,足足跑了数分钟,Q终于看到小猫停在某处,喵喵叫了两声,跳下围墙。只剩一墙之隔了,Q着急地控制住灵体,让自己变得松散而薄,挤向墙面,像一捧轻飘飘的烟雾般穿过去。

 

墙对面有一个女人。

 

“好乖好乖。”她说,“我今天带了火腿肠哦。”

 

女人作OL打扮,五官端正,笑容满面地蹲在猫儿面前,一双手长得尤其美,雪白光洁,十指纤纤,指甲涂成半透明的粉红色,让人联想起粉雾似的早樱。Q谨慎地观察一会儿,才趁小猫进食,捡起落在地上的帽子。

 

掸完灰,重新戴上帽子,Q并没有急着离开。

 

小猫从女人手里叼食物吃,两根火腿肠很快吃得只剩食物碎屑,猫咪又意犹未尽地伸出舌头,腻人地舔女人手心。猫舌头舔得她痒痒的,女人轻笑,任由猫儿边舔边蹭,另一只手温柔地顺着猫背。抱歉啊,她跟猫对话,没吃饱吗,下次我再多带点。小猫快活地冲她叫。

 

Q被吸引住了,他工作刚丢,有的是闲暇,便站在原地静静地看。风呼呼穿过幽灵空荡荡的身体,吹得女人瑟缩了下,打出小小的喷嚏。Q的视线移向女人的脸,他微微一愣,奇怪,这张脸怎么,怎么有种微妙的熟悉感。

 

“我要走啦。”女人站起身,怕冷似的抱住胳膊,“啊啊,今天难得没有加班,就稍微下个厨吧。”

 

猫儿依依不舍,绕着女人的腿转圈,蹭得她浅色丝袜上都是猫毛。女人也不恼,反而露出“真拿你没办法”的表情,又蹲下身。

 

“对不起嘛,但是我…工作好忙,真的、真的没办法收养你。”

 

女人边哄,边讨好地揉小猫的背毛,白净双手陷在黄棕色软毛里,像贵妇人的玉手从皮草里探出来,矜贵又柔美。Q立在一旁,看看她的脸,又看看她的手,拿不准自己的想法。女人好说歹说,总算跟小猫道完别。猫儿先离开,女人抱臂站着,看小猫走远,才深吸一口气,对自己说:好!小猫回家了,我也要回家啦。

 

她拍了拍沾上猫毛的套裙,向附近的公寓区走去。太阳渐渐掉下来,黄昏的微光落在Q肩头,像在催促每个活人回家;那个亭亭的背影走远了,幽灵停在原地,一会儿,他也跟了上去。

 

——

 

忍的帅哥前辈叫做吉良吉影。

 

多好的名字,姓念着干脆利落,名有四个音节,含在嘴里显得缠绵。吉良吉影还很年轻,头发带一点浪漫的天然卷,睫毛又长又翘,半遮住一双冰冷的蓝眼睛,颧骨瘦瘦的,轮廓极清俊。他是那种因游刃有余而特别显冷静的男人,随时能控制住形势,几乎不露出情绪化的一面。忍上班第一周犯了点小错,吉良吉影说不要紧,可以修改过数据,再打一份文件,下次遇到类似的问题,你就这样做吧。忍得救似的连连点头,吉良吉影又说,其实也能直接在这一份上修改,需要一些小技巧,正好今天要加班,我替你做掉。他说话的速度不快不慢,像熟练的书记员敲键盘,持久而精确,刚刚好安抚住忍瞬间加速的心跳。

 

但不一会儿,她的心跳又加快。

 

起因是忍跑到楼下买大杯咖啡想请前辈喝,回到办公室,吉良吉影正埋头工作,一缕微卷的头发搭在秀气的眉头。忍放下咖啡,摸自己热热的脸,她一定是脸红了,前辈,她声音细细地说,请您喝咖啡。吉良吉影抬头看她,蓝眼睛本该波澜不惊,那道视线滑过忍莹润的眸子、粉红的双颊、捧着脸的右手……他顿了一下,明显地停顿了下,才说谢谢。忍当然会注意到。

 

吉良吉影是不是对她有感觉。

 

忍双手捂住脸,开开心心地想,吉良吉影好像对她有感觉。

 

——

 

人类不主动邀请的话,幽灵无法走进属于某人的房子。Q尾随爱猫的女人到一间小公寓门口,他进不去,只能徘徊在屋外。女人住二楼,防盗窗外隔着短短的草坪,是一排枝叶茂密的树,Q在楼道里游荡了一小时,便飘出去,爬到树上,遥望着玻璃后深灰色的窗帘。那是第一晚。清晨,女人踩着高跟鞋笃笃地去上班,Q穿过那扇窗,把鞋(幽灵鞋)脱在玄关,在空无一人的小屋里转了转。

 

理论上幽灵不需要睡眠,但榻榻米踩着太舒服了,他在墙角盘腿坐下,背靠着暖色墙纸,突然打了个哈欠,接着就迷失了数小时。Q将幽灵的睡眠称之为“迷失”,因为那里既没有梦,也没有精神的补足,唯有理智与思考的停顿,这就是迷失,但迷失的感觉还不赖。醒来后,Q做了一个决定,他要把家安在这里。

 

女人大概是租客,房间很小,东西不多,像是新搬来不久,摆设都冷冷清清的,缺乏烟火气。Q躺在榻榻米上,思考房子格局,壁橱里能摆一个唱片机,没有躺椅,榻榻米也不错,当然他只是想一想。房子属于女人,Q只是不请自来的寄居客。打那之后,Q就自顾自住下了。

 

白天他很少“迷失”,早八点准时出门,在外面逛逛街,看看风景,找找新工作,逗逗野猫——有家的人不用再害怕流浪猫,只要趁女人下班前赶回家,就不担心会被关在门外。晚上,他还能看电视,女人每天到家第一件事,是说“我回来了”,再就是打开电视。其实她没什么爱看的节目,只想让铁盒子里各种声音热热闹闹地响,给租房里添点人气。起先,Q还小心翼翼地蹭着看,后来发现这粗神经的女人,根本不记得自己到底调到哪个频道,便悄悄霸占了遥控器。

 

与他同居的女人叫忍,刚从学生转为社会人不久,扎低马尾,天天穿款式低调的小西装,掩不住一身稚气。她的手非常美,十指修长纤细,皮肤洁白细腻,指甲剪得圆润,涂很淡的粉色指甲油。这么美的一双手,忍却仗着天生丽质,不注意养护,Q看她几乎天天洗淋浴,洗完随便抹点平价的润肤露与护手霜,心里不满极了。手可是她最大的优点,不知道要好好呵护吗。等他找到工作,一定要给那双手买点相称的好东西。

 

只是Q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新工作。

 

——

 

最近家里一团糟,Q穿过壁橱,幽灵脑袋探进衣柜,打开堆满的洗衣机与脏衣篮,同时思考起忍的异状。她显然很累,到家时那句惯例的“我回来了”也有气无力,一关上门,浑身的力气都散去,脊椎像被重负压弯。可能是工作太忙,忍渐渐疏于家务。一切只是表面上看起来不错,看不见的地方就被随手敷衍,她属于那种眼不见为净的女人,脏衣篮上盖一块布,就能理直气壮地再搁置几天。作为同居者的Q决定不再容忍。他讨厌所有凌乱无序的东西,人们说这叫洁癖,或者强迫症,一种推动自己付诸行动的心疾。Q做好最坏的准备,假使忍发现有谁闯进了她的房间,惊恐之下决定搬离,他就无家可归了。要么住在脏乱差的房子里,要么无家可归,这是多么让人(鬼)难受的选择。

 

等等,或许没那么糟。忍不在的白天,Q义无反顾地穿戴好手套,防尘帽,口罩,围裙,最后启动了吸尘器,他跟每一条木头缝里的灰尘较劲,洗衣机换了一缸又一缸,内衣晾在室内,其余都挂到顶楼的阳光下。Q边干活边自我安慰:也没那么糟,忍是租客,如果她意识到这房间闹鬼,消息传到房东那儿,这间房说不定会成为无人问津的鬼屋。他有可能真正得到一间房,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呢,这难道不值得高兴?但他总有点闷闷不乐。

 

Q亲手打扫过的房子简直闪闪发亮,仿佛到处都写着“没洗过手别摸我”,干了一天活的幽灵坐在榻榻米上,突然冷静下来,忍有足够的钱搬走吗,她一个人在S市打拼。时间用在等待上,只会越拖越长,Q甚至焦虑到咬指甲,但他的运气实在很好。晚上八九点忍才到家,她喝得醉醺醺,歪歪扭扭地踢掉高跟鞋,走进玄关不过两步,就往木地板上一倒。Q看着忍发愣,愣了好久,最后他抱起睡着的女人,放进榻榻米上铺好的被褥里。这一夜是Q的前途未卜,忍却缩在被子里睡得香甜。

 

早晨她被闹钟叫醒,头疼得厉害,随便赛了点面包酸奶,便匆匆赶去上班。Q又等了两天,确认忍没有注意到任何事,终于感到放心。她喝得太醉,又自信满满,多半以为自己醉酒后有大扫除的怪癖,有一回,Q没来得及收晾在天台上的衣服,忍在衣柜里翻找半天,最后自己提着晾衣杆去顶楼。粗心的女人,合格的幽灵同居人。

 

——

 

居酒屋里,忍迎面撞上川尻浩作,她的前男友。酒过两巡,川尻在她附近盘腿坐下,压低声音,忍,你现在过得怎么样?关他屁事,但她现在是社会人,怎能为了好恶随便让人丢脸,忍坐得端正,灌一小杯清酒,装作朋友似的跟他聊。川尻已经结婚,他独自回到老家,叫杜王町的一个小地方,父母安排相亲,新婚妻子就在家里等他出差回去。忍扭过头跟川尻碰杯,告诉自己别露出嫌恶的脸。她想起自己已经工作半年,半年,她迈进外面动荡不安的世界,也是半年,一个陌生女人搬进川尻家,安心地做饭扫洒,眼看就要稳定走向幸福。川尻不能给她幸福,但川尻代表着某种幸福,像个糖果罐,忍得到前就弃之若敝履,她没尝过里头的糖果,想要嫌弃味道不好,也没底气。

 

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十点,高跟鞋踩得她脚要断掉,替上司点烟时不小心烫到手,只能自己捏住,不动声色地藏起疼痛。忍一屁股坐在地上,脱掉一只鞋,看着自己年轻的曲线优美的小腿,她知道自己好漂亮,以往只要想起自己有多漂亮,心情总能好起来,现在不了,她只觉得委屈。

 

漂亮有什么用,漂亮能换什么,忍十个手指头挤在一起按住鼻子,想按住呼之欲出的酸意。不要哭,哭好丑。

 

她突然想起吉良吉影。

 

这个清秀的冰冷的名字一闪而过,忍有点醉,脑海里没有吉良吉影英俊的脸,只有一行英俊的字迹,写着吉良吉影,她好像有点爱上他,连吉良吉影的字迹都记得分明。忍踢掉另一只高跟鞋,她一跃而起,奔向挂在墙上的电话。淡黄色的塑料圆筒像冰镇,镇住她指尖烫红的痕迹,不痛了,她拨出吉良宅的电话号码,一串号码烂熟于心。

 

等待接通的电子音悠悠地响,忍醉得脸红,思维被拉扯,像长出十二只不听话的翅膀,往各自想去的方向飞,川尻不能给她幸福,但如果是吉良吉影,一定可以,她愿意被叫做吉良忍。忍捧着电话,倚墙而立,手指拉着电话线卷啊卷,电子音照旧悠悠地,越来越响,像逐渐爆发的大雨,淋湿忍脑子里每只不知好歹的翅膀。没人接听,通话自动中断,忍的心坠落了。

 

——

 

忍砰砰跳的心落回肚子里,十点钟,吉良吉影大概早就睡了,他就是那种作息时间极度规律的男人。酒精为她吹出一个泡沫时间的爱情,心动感一触即碎,忍挂上电话,靠着墙下坠,滑坐到木地板上。她接近酒醒,沉默地坐着,膨胀的委屈无处可去。她是一朵白玫瑰吗,但没有人精心照料,她和路边一星小小的野白花有何区别。

 

“喂,你在吗。”她问。

 

屋里没有别人,回音悠悠地,像刚才那个无疾而终的电话。忍抬起一只手,凝视被烫伤的部分,好痛啊,她喃喃着,低头呼呼地吹气。

 

“你在的吧。”她笑了笑,“我知道的哦,仙鹤报恩之类的,你经常帮我扫除吧。一开始我还以为是STK,犹豫着要不要换锁……”

 

忍开始说她能够记起来的每一个细节,破绽小而可爱,像宠物猫闹完事从墙角试探着露出毛茸茸的脑袋,自动换台的电视节目,晾完没收的衣服,非要叠成正方形的棉袜。

 

“我每次喝醉酒,都是你抱我去被子里,对吧,害我学会偷懒,一进屋就瘫在玄关,睡着了也不怕,反正你会帮我,让我在榻榻米上舒舒服服地醒来。”忍的表情像在跟流浪猫对话,柔软极了,“但是你从来不知道要帮我卸妆,有一次假睫毛居然在我脸上留了一夜唉!这也是破绽,不卸妆我绝对不会进被窝。”

 

忍说后来她学会在电梯里卸妆。她侧躺在地板上,套裙是红色的,整个人弯成小龙虾。现在她就是最落寞最脆弱的女孩子,如果再得不到回答,她会跌落,碎成妄想症,又可怜又可悲,青春美貌都变成加重悲剧的砝码。棕色的巧克力融成的眼睛,瞳孔里一圈金色,是头尾相连的心电图,泪水扑簌簌地淌下来,打湿忍酣红的脸。她懒得拭泪,雪堆玉琢似的手垂在地板上,食指上一点烫伤,像个吻痕。

 

你在的吧,她问,你还洗坏了我的真丝内裤。

 

Q就坐在她身边,她不知道,Q一开始就坐在她身边。Q的表情看起来很平静,他摘下自己的幽灵帽,轻轻盖住忍流泪的脸,这样谁也看不见她哭,幽灵也不能。而忍无知无觉。

 

——

 

忍在煎蛋扑鼻的香味里醒来,肚子咕咕叫,隔夜的妆容混着泪水,干巴巴地黏在脸上,她爬起来冲进浴室,嘴里骂讨厌。厨房被谁使用过,餐桌上摆着卖相诱人的三明治,边缘焦黄的烤面包夹着煎蛋、培根与蔬菜沙拉,还香喷喷的冒着热气。洗漱过后她在桌边坐下,先喝了口豆奶,再拿起三明治咬了一口,呜,好好吃,忍不禁瞪大眼睛,加快进食速度。临出门前,她在冰箱上发现一张小小便签,字迹端正有力:洗坏的衣物,我会赔给你。

 

忍先是吃惊地捂住嘴,接着又失笑,很小声地抱怨,连句对不起也不说。神秘同居者的安慰迟到了整整一晚,但是看在早餐超好吃的份上,她决定原谅他。

 

接下来发生的事可以打包塞进任何一部幽灵题材的罗曼蒂克故事(或者惊悚故事),他们开始用便签对话,当天晚上忍回到家,收到一个精心包装的小袋子,附着便签条,“对不起,我洗坏了你的衣服,这一件是赔礼”,拆开包装,是一整套红黑相间的真丝内衣,比忍原来那件贵两倍。

 

“我接受你的道歉。说起来,这套衣服是用魔法变出来的吗?”

“是我到店里买的。”

 

“哇,你居然有钱?”

“分期付款。”

 

“你到底是什么啊。”

“不是魔法师。”

 

“不愿意正面回答吗。那至少告诉我,要怎么称呼你吧?”

直到第二天,忍才得到答案。便签本少了好几张纸——是的,忍当然会注意到,其中一张就贴在她枕边,上面写着:请叫我Q吧。他的字迹好可爱。

 

清新的原木色饭盒代替了超市便当,午休时间忍打开盒子,丰盛又富有品味的菜色总能引人注目。同事们感叹,忍的手艺这么好啊,忍就偷笑着答,没有啦,我只会做一般的家常料理。误导轻易成功,有一回,连吉良吉影都忍不住问她,你也喜欢把香肠做成这个形状?忍看向吉良吉影的便当盒,真巧,他们的配菜相差无几,小香肠削成花的形状被油炸过,像一只只胖墩墩的小手。是呀,她笑着说,小花香肠多可爱。

 

Q先生几乎包圆了忍的三餐。餐桌上多了一个小铁盒,忍每隔三天往里面投伙食费,有时她想要亲自下厨,或者做点甜品饮料,就在纸钞上贴便签,说Q先生,我想买这些和这些,拜托你啦。再画一个圆滚滚的笑脸。写给Q的每一行字都伴随着酸甜的、饱满的、忍俊不禁的心情,平假名片假名都吵吵闹闹,指着忍的脸大叫,我看你是坠入爱河啦。忍捧着发热的脸,不厌其烦地写。

 

Q先生,你是拇指精灵吗。

我个子比你高。

 

Q先生,你是我照顾过的流浪猫吗。

流浪猫只会叼死老鼠给你。

 

Q先生,你是恶魔吗。

是,我长着角、翅膀和尾巴,眼睛血红,指甲尖尖,请小心别被我吃掉。

 

忍一张张数便签,比高中时期数情书还要兴奋,Q的每个回答都能逗笑她,严谨的,理性的,风趣的,啊啊,他可真好。其实她猜到他是幽灵,但说出来多没意思,她只在心里偷偷唤,幽灵先生,我的幽灵先生。忍讨厌所有一眼就能望到尽头的东西,而幽灵先生,和一个幽灵甜甜蜜蜜,这是她小时候才敢做的梦,像泡泡里的彩虹,水晶镜子里戴王冠的自己,天空飘过一朵云,是掳走她的恶龙,没什么比这更梦幻、更刺激。就这样,分针推着时间走,忍丢掉那本职场恋漫画,对吉良吉影的感觉也逐渐淡去。

 

——

 

迈进内衣店时,Q只有一口袋硬币,都是从自动贩卖机附近捡的。他颇费了些功夫,装作陪女友逛街的男人,躲在试衣间里发声,骗店员替他包装好那套精心挑选的大牌内衣。拿走袋子时他留下所有硬币,还不够买内衣上一道黑色蕾丝,但这不是偷窃,他记得价格,打算日积月累着慢慢还。这叫分期付款。

 

两周后,他找到新工作,在市中心一家灵能力者开的club里当牛郎。老板擅长做纸人,手下养了一群长相平平无奇但肢体健全的鬼,穿上纸人,就是各具特色的帅哥。Q长相俊秀,被咬残的左手却是劣势,好在他业务能力过硬,一个月的试用期里不断卖出昂贵酒水,稳居店内第三名,总算拿下这份工作。牛郎店晚八点开工,足够Q准备好忍的晚餐,慢悠悠搭“便车”到市中心,次日清晨再踩点回家,给忍做早饭。

 

幽灵无需睡眠。排满的日程表把Q变成一颗小球,在紧张与松弛之间速度适中地弹动;又像齿轮,被推动着连轴转,保持一种运行中的状态。很好,这让他觉得自己属于“现在”,时间奔流不息,“现在”像个锚,将他牢牢钉住,让死人也拥有生活。

 

某天晚上,Q休假在家,坐在餐桌前,桌上摆着一人份的晚餐,他在等待忍。饭菜的香气冲进口鼻,幽灵不必进食,却生起一种饱腹般的实感。他看了看自己的手,一个激灵,突然意识到:名叫忍的女人已经充盈了他的生活。

 

‘我对忍是怎样的想法?难不成我已经……?’Q要求自己冷静,‘真是这样吗,我也有爱人的能力吗,我只是一个失去记忆的幽灵。’

 

不,不是这样的,Q告诉自己,他只是普通的趋利避害,仅此而已,只有忍愿意跟不露面也不发声的幽灵同居,只有忍能给他“归宿”,只有忍。忍是他拥有生活的前提。

 

第八个月,club老板发给Q一大笔奖金。他先给自己买了心心念念的唱片机,定在周末送货,方便签收。走在街上,隔着玻璃橱窗是一间间精致店面,Q在一家珠宝店门口停下,遥遥看向那些戴满珠宝的人手模型。他径直穿过自动感应门,飘向角落里的展览柜,一枚戒指吸引了他:细细的银圈,线条简洁流畅,双U型的戒托上点着一颗珍珠;珍珠浑圆,通体粉色,泛着温润润的暖光,颜色有点像忍爱用的指甲油。

 

Q想买下这枚戒指。它太适合忍了,造型、颜色、气质,全都恰到好处。他开始算账,大牌内衣的欠债早就还清,奖金刚用完,想买下它,大概要取出五分之三的存款,说起来,忍的护手霜也该换了……等一下,Q注意到戒指上挂着一根吊牌,探手穿过柜门,将吊牌悄悄翻面——“已被预订”。


幽灵无声地啧了一声,四下观察了五分钟,瞄准一位身材魁梧的客人。Q无声无息地贴近,冷不防在人背后低声说,穷鬼看够了没,接着又猛推了一下站在附近的领班,轻而易举挑起一场骚动。两人差点打起来,Q趁机顺走钥匙,打开玻璃柜,那枚挂着吊牌的戒指从门缝里钻出来,飘进他口袋里。柜门重新锁上,展台上多了一小叠钞票,又是分期付款。

 

离开珠宝店,Q与一道西装革履的身影擦肩而过。走出五十米远,Q突然顿了顿,刚刚那人的脸,是错觉吗?人类的大脑有时会来不及处理细枝末节的信息,只能通过直觉来提醒自己,他有点在意。

 

Q回头望去,那身影却已融进熙熙攘攘的人群。

 

——

 

忍的手很美,像一整块新鲜打发好的纯白奶油,指甲油无色透明,血色透过指甲盖,泛出浅浅的粉。一枚细银戒指圈住中指,圆润的粉珍珠将这双手衬得更加雪白、光洁、细腻。吉良吉影已经盯着这双手看了好一会儿。

 

“戒指真美。”他忍不住说,“好像是H牌的?”

 

忍一下子来了兴致,把手伸到吉良吉影面前,秀给他看:“是呀是呀,设计虽然简单,但显得超有品位,不是吗。”

 

“的确是讨人喜欢的设计。”

 

吉良吉影顺势握住忍的手,小心地托起来,像绅士即将献给淑女一个礼节性的吻,他凑得很近,细细端详着,似乎对戒指的造型特别感兴趣。“是礼物吗?”他问得自然。忍立刻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,她说:“嗯,是男…一位朋友送给我的礼物。”吉良吉影说:“是称心如意的礼物呢,真好。”忍难掩激动:“是的!一般来说,送年轻女孩珠宝都会选钻石、宝石之类的吧?他真会另辟蹊径,选了珍珠。感觉好特别……也是收到这礼物,我才第一次发现,珍珠原来这么可爱。”

 

确实是另辟蹊径。吉良吉影松开忍的手,指腹摩挲,不动声色地留恋着,那种柔滑细腻的触感还很鲜明。真奇妙,忍这枚珍珠戒指,竟然跟吉良吉影预订给现任“女友”的戒指一模一样。这一枚戴在忍手上,本该属于吉良吉影的另一枚,店家只通知他商品意外失窃,敷衍地赔给他一笔违约金。吉良吉影很冷静,仅在临走前,让【杀手皇后】悄悄炸掉另外几件被预订的珠宝。

 

没想到这么适合她……不,应该是,他早知道忍戴着合适。

 

她有一双美手,美到他禁不住假公济私,将公司纪念礼品调整成一套昂贵的护手霜。忍是“女友”的理想型,如果不是她跟吉良吉影作为社会人的一面关系实在太过紧密——既是同事、又是他亲手带出来的新人,恐怕早就被他变成下一任“女友”。正因为得不到,才更显得珍贵。所以那一日,吉良吉影走进珠宝店,本该给现任挑礼物,却三心二意地看中这枚戒指,心想:珍珠多可爱,一定适合忍。

 

——

 

忍入职第二年,吉良吉影被调往杜王町分店。星期二下午六点,部门里给他办了个例行的欢送会,为配合吉良吉影的习惯,八点他们就散了。忍喝了不少,她对吉良吉影曾经有过憧憬,后来慢慢淡化,告别时两人都客客气气,十足的同事态度。聚会地点在市中心,忍不急着叫车,一个人在路上慢悠悠地走,想散散身上酒气。

 

她在一个桃红色的巨大club灯牌前停下,附近的夜景是另一个阶层的繁华,“城市的头面”那种光鲜美丽。忍左右打量,这里大概是传说中的牛郎俱乐部吧,装潢真豪华。她站了一会儿,觉得腿酸,正想离开;这时,黑琉璃一样的厚重玻璃门打开了,一个打扮时髦的大叔走出来,视线在她指间的珍珠戒指上打转。

 

“这位小姐。”他突然邀请,“你看起来很疲惫呢,要进来坐一坐吗?”忍歉意地笑了笑,准备摇头拒绝,他又补上一句,不要钱的,我们还没开工。

 

忍被领进一个大而精美的房间,深红四壁泛着丝绒的光泽,皇冠一般的大块水晶悬在头顶,灯光透过彩色玻璃罩照下来,穿过流苏般的吊饰,将一切都映得昂贵而迷离。忍陷进柔软的深灰色沙发里,小小地哇了一声。

 

蓝眼睛的男公关推开门,忍正在吃果盘。一抬头对上那张清秀的脸,她受到惊吓,呛出一串咳嗽。“没事吧?”牛郎关心地问。他长得年轻秀丽,声音却低沉醇厚,有种不真实感。忍连连摇头,断断续续地说:“没事没事,哇,刚刚真是吓到我……还以为看到一个同事,他也是金发碧眼。”她在说吉良吉影。

 

他们很自然地聊起来,忍还心有余悸:“奇怪,仔细看你们根本就不像。为什么我一看到你站在门口,就想起吉…想起我那个同事。”牛郎说:“是因为我很面善吧。”“对哦。”忍像小孩子一样咯咯笑,“你长得很帅。帅哥都是面善的。”她喝醉了,牛郎暗想,给她倒了一杯茶。忍乖乖捧着茶杯,突然福至心灵,她说:“唉,这些要不要收费啊?我可没有钱。”牛郎说:“全部免费。”忍说:“哪有这么好的事。”牛郎只好说:“我是新人,这些都是练习用的。”

 

我不信,忍仗着酒意,把自己的任性一股脑发泄出来,说你明明这么会说话。牛郎拿她没办法,俯身去摸茶几下的开关,打开藏起来的音响,美妙的乐声飘出来,装满整个房间。

 

音乐很美,是那种“收敛”的美,像蓦然回首、只露出一半脸的美人;冲进耳朵里,每一层都灵动而亲密,敲痒人的肩膀与胯骨。牛郎爬上小小的舞台,松开一点领带,动了动脖子,他明明很年轻,举止间却流露出陈年佳酿似的醇美。

 

“你看。”他随着音乐扭动起来,“我甚至不会跳舞。”

 

他自称不会跳舞,肢体却控制得当,鞋尖踩着拍子点在舞台上,脖颈、肩膀、腰肢小幅度地扭动、拧转,舞蹈流动而自然,像一条荡漾在水里的蛇,乐声从他金黄色的发丝流淌到指尖。忍看得入迷又气鼓鼓,你这算什么不会跳舞。她灌酒似的喝完一杯茶,往沙发里陷得更深。

 

“跳吧,你跳得真养眼。”她说,“反正我不会付钱。”

 

一支舞跳完,乐声继续唱,忍已经困得仰倒在男公关身上。她打了个酒嗝,意识不清地问:“你叫什么?等我给你介绍富婆。”男人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。

 

静了几秒,他低声说,我就是Q啊。一低头,忍躺在他腿上,粉唇微启,呼吸均匀,已经睡着。Q闷不住笑,轻柔地捧起她一只手,贴在自己脸上磨蹭,喃喃着,真是粗心的女人。

 

——

 

这一天的下班路上,忍遇到吉良吉影。他西装外套风衣,拿一束红玫瑰,从容地等在路边。吉良前辈,您这是?忍犹豫着打招呼。吉良吉影径直走到她面前,递出玫瑰,询问她是否有空共进晚餐。

 

这该不会是,忍愣了愣。

 

保守地想,也算告白的前奏吧,她看进吉良吉影冰冷的蓝眼睛,确定自己能在里面捕捉到暗潮汹涌的情绪。吉良吉影望着她,态度温和地说:请原谅我的冒昧,从前我们是同事,我对办公室恋爱实在有点…现在,你能否给我个机会。

 

忍的心跳加速了,这有点怪,她很肯定自己对吉良吉影的感觉已经挥发变味,像过期香水,但看着他的脸,忍还是有点儿心跳加速(甚至起了一身鸟肌)。

 

她接过玫瑰,低头轻嗅,掩住表情,调动起记忆。有一瞬间,她几乎就决定要把花甩到吉良吉影脸上,大声说抱歉,因为你曾经不接我的电话,那个电话很重要,你错过了,所以我不想给你机会。她甚至连上臂肌肉都绷紧了,然而一片花瓣落下来,轻轻撞到她的手指。

 

呀,是Q先生送她的珍珠戒指。

 

忍一下子火气全消,只剩下轻飘飘的陶醉。她冷静下来,猛地后退几步,她没有抬头,因此错过了吉良吉影脸上一瞬间的错愕。女人就这样握着玫瑰花,朝对面深深一鞠躬。

 

“谢谢您的花,也感谢您一直以来的照顾。”她说,“但非常抱歉,我已经有男友了。祝您在杜王町分店那边一切顺利。”

 

她站在吉良吉影两米外说再见,吉良吉影的表情已恢复正常,他云淡风轻地说:“这还真是遗憾。不过,请你不要顾虑,是我说得太晚。”又补充,“谢谢你的祝福,也祝你在总店这边一切顺利。”忍边鞠躬边说谢谢。

 

两分钟后,忍的背影去远了。吉良吉影还停在原地,表情介于疑惑与古怪之间,他冒出一个毫无根据的想象,仿佛是自己挑选那枚戒指,送给忍,亲手为她戴上;没过几秒,他又嘴角下撇,摇了摇头。

 

回家吧,回杜王町去,吉良吉影想。这女人有点过,太过了,不适合他,他不需要剧烈的快乐。

 

——

 

忍六点到家,门没有自动打开,Q先生大概出门购物去了。路上刚逗过猫,她先到浴室洗干净手上的猫毛,再进厨房,穿上围裙。奶黄色那条是她的,淡蓝色那条属于Q先生。

 

她难得下厨,花了半小时,简单的咖喱饭、照烧鸡与味增汤,乳白色餐具摆在抹茶色桌布上,色调很温馨。忍坐在桌前,一只手支着下巴,娇俏地歪着头,手指上的粉珍珠光彩照人。Q先生不需要吃饭,但她还是想等,等他一起吃晚餐。

 

白炽灯静静地照,时钟悠悠地转。

 

又过了半刻钟,门被打开,一个装满的购物袋从虚空中跳出来,同时一把钥匙被丢在鞋柜上。忍站起身,欢喜地迎上去。

 

她说:“欢迎回来。”

 

 

END







补充:Q只要把购物袋之类的东西藏在幽灵外套下面,正常人就看不见,所以他可以跑出去购物(即偷东西,再留下钱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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